石问之:“冷月葬花魂”新解——“葬花魂”葬的究竟是什么花_世界速看

本人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6期上发表了《“冷月葬花魂”与“冷月葬诗魂”意境之别》一文,从审美意境角度,对二者进行了分析。此文发表后,虽获得部分同行的认可,但于我个人而言,仍觉得惴惴不安。个人觉得如果只从一个角度来谈论这个问题,容易以偏概全。于是,本人尝试着换个角度,模拟着以“冷月葬花魂”为原笔来重新审视这个问题,看看能不能为其找到更有说服力的论证思路。这样,便有了本文的诞生。

《文史知识》2021年第6期

这里得诚挚地感谢《文史知识》编辑部的老师们,能如此地包容本人用两个视角研究同一个问题。本文开头的介绍性文字部分,与前一篇文章有一点重叠之处,这是因为本文作为一篇公开在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其本身内容的完整性必须得有保证,否则会给读者带来一定的阅读障碍。希望读者能够见谅。下面来看正文。


【资料图】

凹晶馆联诗中,在史湘云作出“寒塘渡鹤影”之后,林黛玉的对句是“冷月葬诗魂”还是“冷月葬花魂”,是红学研究中一个旷日持久且僵持不下的争鸣话题。主张“花魂”为原笔的,有宋淇先生、蔡义江先生、林冠夫先生、王人恩先生等多位学者;主张“诗魂”为原笔的,主要代表人物有冯其庸先生、孙逊先生等学者。目前两种看法各有众多拥趸。

在各个版本中,庚辰本原本是“冷月葬死魂”,后被点改作“冷月葬诗魂”;俄藏本、甲辰本和程高本作“冷月葬诗魂”;戚序本、蒙府本、杨藏本作“冷月葬花魂”。其中,庚辰本的“死魂”一词,文字粗鄙且与场景不合,被一致认为属于讹误。

就当前比较有影响力的《红楼梦》校勘本而言,程高本自然沿用“诗魂”;具历史影响力的人文社本《红楼梦》,第一版曾采用“花魂”;而其第二版和第三版受冯其庸先生观点的影响改采“诗魂”;新近的第四版,又改采“花魂”。

其他的校勘本,因校勘者的学术主张而异,就本人所见,以采“花魂”者略居多。另外,《红楼梦大辞典》亦采用“诗魂”。王人恩先生在《“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考论》(《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2辑)一文中对有关“花魂”“诗魂”学术争鸣的文献作了较为详细的梳理,读者可以直接参考此文,本文就不再作文献综述的基础工作了。

“花魂”派与“诗魂”派观点虽相左,但论证的思路大体相同,都是从字体讹误路径、词语历史渊源与书中文本依据、诗词对仗规律等几个方面展开,每一方都缺乏让对方不得不接受的足够过硬的证据。故此,虽然已经学术争鸣长达半个多世纪,却依然面临谁也无法说服谁的尴尬,想来,之所以会如此,根本原因或许在于两点:

韩羽绘《冷月葬诗魂》

第一,在论证方法上都是以脱离文本上下文的外证为主,而紧扣文本上下文的内证不足。诸如双方都把论证的重点放在了字体讹误的不同路径、词语有没有历史出处、诗词的对仗工整与否等方面;都没能很好地把诗的内容与作诗的环境、叙事艺术等结合起来。也就是说,都存在脱离小说文本孤立地就诗句论诗句的问题。

第二,在具体论证理由上,都是以旁证和主观推测为主。诸如“死”与“花”是不是字形相似而讹误,“死”与“诗”是不是读音相似而讹误,虽然双方都高度重视,但其实都只能作为旁证,谁也无法确定具体的演变路径。音误和形误都是脂评本中常见错误,谁也不比谁享有当然的优先地位。

我们来看一个第八十回中与此问题高度相似的地方:

邮票《寒塘鹤影》

迎春方哭哭泣泣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

其中,“不该使了他的”的“使”字,庚辰本正文作“死”字,而蒙府、戚序、俄藏、甲辰等版本皆为“使”字。

那么,此处庚辰本的“死”就有两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是“使”的音误,这样的话,只有庚辰本是错的,其他版本都是对的。另一种可能是“花”的形误,这样的话,则说明此处讹误文字的产生在版本源流上是非常上游的,庚辰本只是依样画葫芦保存了“死”的原型,而其它版本则皆误按音误处理,改为“使”字。

这两种可能性,哪个可能性更大些?理论上第一种可能性还要大些,因为让庚辰本之外的各版本抄手都能不约而同地想到改用“使”字,这并非易事。

第七十八回中,也有一个类似的例子,就是贾宝玉《姽婳词》中的“就死将军林四娘”一句。其中“就死将军”,仅仅见于庚辰本,其它脂本皆为“就是将军”,程高本另改为“姽婳将军”。此处原本文字面貌究竟该是“就死”还是“就是”,也是争执不下的。

可见,区分“死魂”究竟是“花魂”的形误,还是“诗魂”的音误,并非是一件可以有绝对把握的事情。任何号称一定是某种情况的,通常都是太自以为是的表现,往往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化了。

又如,创造诗词时,究竟是对仗、韵律等格调规矩重要,还是词句和立意的新奇更重要?赞成“花魂”的则强调对仗重要;反对“花魂”的,则可直接搬出第四十八回中曹雪芹借助林黛玉教香菱作诗所阐释的实为作者自己所秉持的诗论,主张立意的新奇要比格律更重要。再如,在是不是一定得语出有据的问题上,主张“花魂”的则总是强调“葬花魂”语出有据,而反对“花魂”的,则主张创新同样重要。

《冷月葬花魂:闲说林黛玉》

总之,双方都缺乏一锤定音的关键性理由,从而形成了长期以来谁也无法说服谁的局面。

与以往有关文章不同,本文尝试以文本内证的方法,为“冷月葬花魂”提供关键性支撑理由,请学界同仁们批评指正。

既然是用文本内证的方法,就得在文本自身中寻找依据。下面先引用一段原文,然后再展开论证。

蔡云绘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吧?”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

窗灯焰已昏。

寒塘渡鹤影,

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捞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冷月葬诗(花)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诗(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红楼梦研究所校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三版,第1068-1069页)

在林黛玉、史湘云和妙玉三人共同完成凹晶馆联诗后,妙玉为其取名为《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可见,林黛玉和史湘云的这次中秋联诗,是一首即景诗。所谓即景诗,是就眼前的景物即景生情所创造的诗。只有抓住“即景诗”这一最核心的特征,才有可能判断出林黛玉对出的究竟是“冷月葬花魂”还是“冷月葬诗魂”。

作者为了让史湘云出“寒塘渡鹤影”上句,特意用了大段笔墨,先造出“寒塘渡鹤影”的实景出来。这正因为是“即景诗”的原因。所以,黛玉听了史湘云的“寒塘渡鹤影”后,不禁感慨道:“‘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接下来安慰林黛玉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

曲剧磁带《冷月葬花魂》

此时我们看书中描写的林黛玉的反应:“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捞嘴,我也有了,你听听。’”然后黛玉便自信满满地对出了一句“冷月葬诗(花)魂”。

因此,判断黛玉对出的究竟是“冷月葬诗魂”还是“冷月葬花魂”,关键是从即景诗这一基本特征出发,看看黛玉此时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景致,从而激发了创作灵感。

那么,黛玉看到啥了呢?书中写道,黛玉只是看了半天的“天”。所以,如果有景的话,景的密码一定藏在“天”中。不管是“冷月葬诗魂”也好,还是“冷月葬花魂”也罢,总之,“冷月”是没有分歧的。

所以,可以确定一点,林黛玉看“天”其实是看天空中的月亮。月亮中的风景,是跟“诗”有关呢,还是跟“花”有关呢?答案是非常明确的,跟“花”有关,这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即传说月中有桂花。“月中桂花”既是古老的神话故事,又是历来诗词中喜欢吟咏的主题,经久不息。

单应桂绘《冷月葬诗魂》

当黛玉凝视月亮的时候,突然把真实存在的月亮与传说中的月中桂花构建起了视觉上的关联,虚实结合,运用移觉的修辞,从而对出了工整的“冷月葬花魂”。月中桂花,无论怎么飘零,都无法飘零到月亮之外,恰似埋葬于“冷月”之中。

这个时候我们脑海中会浮现出两个非常美好的画面:白鹤飞翔在寒塘之上,桂花飘落于冷月之中。而“诗”与月亮是无法建立起视觉上的关联性的,故此也难以符合即景诗的要求。

“冷月葬花魂”对“寒塘渡鹤影”属于工对。无论是作为整体,还是拆散开来,都能对的上。渡鹤影于寒塘之外,葬花魂于冷月之中。“冷月葬花魂”优于“寒塘渡鹤影”之处,在于后者全部是实景,而前者是现实与想象相结合的,是自然与人文相结合的,更有历史文化的厚重感,也更富有超越纯自然的趣味性。所以,林黛玉非常自信能“压倒”史湘云。

论证该处文字当为“冷月葬花魂”,理由其实不用太多,引经据典无非也只是锦上添花,关键是要把文本吃透,能在“月”与“花”之间建立起视觉关联。由于此处的“花”是虚拟的存在,所以能想到这一层并非易事。但一旦想到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看来,黛玉、湘云、妙玉皆高于我们读者。

在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等版本第三十二回回前有一条脂批,有助于我们深化对这个问题的认识,现引用如下:

前明显祖汤先生有怀人诗一截,读之堪合此回,故录之以待知音: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注:此诗己卯、庚辰、蒙府三本与戚序本在内容上略有差异,此是己卯本、庚辰本和蒙府本文字,戚序本文字属于改笔。)

刘旦宅绘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此诗原名是《江中见月怀达公》,汤显祖说“月中无树影无波”,充满禅味。而林黛玉与史湘云联句的时候,恰反之,月中有树,池中有波。

“月中桂花”之于中秋之夜,应时应景。书中为了能让黛玉对出这句“冷月葬花魂”,从第七十五回就开始了铺排,多次漫不经心地点到了桂花,在七十六回中又多次点到月亮,并似乎很随机地挑中“十三元”的平水韵。可谓万川归海,其实都是为了“冷月葬花魂”而来。“冷月葬花魂”可谓是《红楼梦》语言艺术和叙事艺术完美结合的典范。

至此,本文的正文部分就结束了。本文与前一篇文章,是从两个不同的视角来研究同一问题的。角度不同,论述会不同,结论也自然不同。至于哪个更有道理一些,抑或者都无道理,任凭读者朋友们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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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3年第5期,略有增补。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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